— 夙愿 —

【赤暮】春风如是 09

自那之后,木暮决定暂且把自己的问题放在重要但不紧急的位置,先不去考虑是否要换个工作。一方面,这件事确实还无需太急于做出决定,他或许需要再好好地等一等、想一想;另一方面,他想先多去陪陪赤木,赤木的情况比自己严重得多。从赤木的眼神偶尔透露出的感情中,他看得出他有多希望能见到自己。

不过,木暮也不全是为了赤木。直到现在,那天晚上听到的“我没有”,依然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着。每一想起,惊诧、敬佩、喜悦、感动交织的情绪就会震颤着他的心,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水。原来,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坚忍与沉毅,依然在赤木身上完好地存在着,自己也依然能像十二岁时那样,从赤木身上感受到力量。他和赤木,就像两个同在黑暗中跋涉的行人,前路晦暗迷濛、荆棘丛生,而恰与自己同行的那人手里提着一盏如豆小灯,他便也想跟上那人的脚步,去获得一点亮光与温暖,直到走到前方某个明亮的地方。

 

 

赤木出院后,回到了自己在东京的住处,他的父亲和妹妹都回去工作了,只留下母亲照顾行动尚还不便的他。木暮常去的地方,也自然换成了赤木的住处。第一次走进这座一户建时,木暮不禁在心中微微惊叹:赤木的房间陈设竟然还像从前那样简单整洁,简直不像一个单身男性。

对于木暮的到来,赤木的母亲一直都非常感激。每次见到木暮,她总会拿出很多好吃的,热情亲切地拉着他的手,对他说很多话,简直像把木暮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。木暮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,不过随和的他很快就适应了。实际上,赤木母亲的心里确实有类似的想法:儿子遇到这样严重的伤病时,经常来陪他的朋友,对他们全家一定也是非常重要的人。

“公延啊,看你的手上有不少茧子,和阿刚一样呢。你也是因为打篮球留下来的吗?”一次,赤木的母亲这样问道。

“不是的,阿姨,这些是画画时握笔留下来的。”木暮难为情地笑了笑,“我现在打篮球的次数已经比以前少多了。”

“原来,你们的工作也这么不容易啊!”这个依然端庄秀丽的中年女性若有所思地感慨道,“记得我上高中时,手上也没有磨出茧子呢——当然,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啦。”

不过,有的时候,趁着赤木不在身旁,赤木的母亲也会说到让木暮有些为难的话题,那就是赤木今后的去向问题。

“公延,你帮我劝劝那孩子吧!不管怎么看,他都应该退役才对,可他总是不听劝。唉,阿刚这孩子,从小就特别倔。”说着,她叹了一口气。从上学时起,懂事的长子一直都很守规矩,让人能够放得下心,可他在一些问题面前却很有自己的坚持。坚持当然不是坏事,那时的阿刚是个品学兼优的听话学生,所以即使自己和他父亲不是很能理解他对某些事的狂热,也都由着他去折腾了。可现在的事却并非无关紧要,退役明显是更好的选择,他怎么就看不明白呢?

“阿姨,赤木他很喜欢篮球,继续把篮球作为职业,也许他才能过得更加开心吧。”木暮只能这样说。

“可是,一直当替补,有什么开心的呢?”说到这里,赤木的母亲不禁有些难过。她不敢把这话说给赤木听,可木暮也不是外人,于是她就直接说出来了。儿子能走到这一步,她很为他感到骄傲,可她也很清楚,阿刚付出了多少努力,他得到的回报又是多少。一想起阿刚在队伍里存在的其他问题,她总是特别心疼。“公延,他肯定很听你的话,你去说说他吧!”她抬起头央求道。

木暮想说其实赤木不一定会听自己的话,可他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位母亲眼中的难过与恳求,于是便答应了下来。

不过,真正和赤木单独相处时,他自然不会这样说。那是个晴朗的下午,阳光懒洋洋地倾洒下来,秋末冬初的东京也因此带上了点暖意。二楼的阳台上,赤木坐着轮椅,木暮站在他身边,若有若无的风儿轻轻吹拂着他们。

“赤木,你妈妈很担心你呢。”木暮说。

赤木抬头看了他一眼,“她是不是让你劝我退役了?”

“确实是,你都猜到了?”木暮有些惊讶。

赤木无奈地笑了起来,“她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了。其实,我不是不理解她的想法,我知道,她也是为我好。可是这一次,我真的不想就这样退役,所以就没法按她说的来做了。”他自然懂得母亲的苦心,可这样频繁的规劝也让他很有些心累。

木暮低下头,对赤木露出了一个安抚般的笑容,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赤木肩上:“我明白。你可以和她好好沟通一下,对她说说你的想法和感受,这样她也能放心得多吧。”

木暮的手很快就离开了。赤木明白,他并不准备像母亲一样劝自己。其实,河田与杉山之前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,得到自己的回答后,他俩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不置可否的态度,或许只是出于尊重,所以不愿干涉自己的决定,他们未必就真的认可自己的选择。尽管赤木明白朋友们的好意,但似乎只有木暮,才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心情、支持他的做法。虽然赤木不会因为旁人而改变原本的决定,可是能得到这份珍贵的理解与支持,他非常感激木暮。他觉得这对自己很重要。

“不过,赤木……”木暮的话却似乎没有说完,“你在国家队里,会不会也有不太开心的时候呢?”

赤木沉默了片刻。“有的时候,会吧。”说完这话后,两个人又安静了一会儿,他才重新开口,“别担心……你还记得,上次的杉山前辈吗?他之前一直是主力球员,自从河田来了之后,他上场的机会减少了很多,但他从没有任何情绪,而且依然非常努力。我很佩服他,希望能像他一样。”这是赤木第一次向他人坦言这些话,除去身旁安静的阳光与清风,木暮似乎也是唯一的倾听者人选了。

“……”木暮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
“其实……看到杉山前辈时,我总会想到你。”赤木低低地接着说下去,“我以前从没想过你的心情,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了啊。有时忍不住会想,如果我们还在一支队伍就好了。”一吐心声让赤木很轻松,可他又莫名地难为情,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。因此,他直直地望着前方白亮亮的阳光,丝毫不敢转过头。

木暮愣住了,一股热流淌进了他的心。原来,和自己也有关吗?原来,自己也算是给过赤木什么吗?他一直以为,只有自己从赤木这里单方面地得到过力量。他的心中瞬间盈满了难以名状的感动与喜悦,既为了赤木,也为了自己。

“……谢谢。”

“说这句话的人,应该是我才对吧。”

两个人沉默了,他们的脸都有些发热。过了一会儿,木暮轻轻地说我们回去吧,赤木说好,这个话题就算是结束了。

 

 

国家队训练的休息日,杉山与河田有时会来看望赤木,顺便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。每到这时,这座房子总会变得热闹许多,赤木的母亲对此很是欣慰,她很欢迎他们的到来。

“木暮老师,我最近看了您的《WISHES》,真的很感动。”那天,几个年轻人在客厅里聊天时,杉山忽然看向木暮,对他这样说。

木暮有些惊讶。《WISHES》是他的第二部连载漫画,现在看来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。忽然被这样提起来,木暮既是开心,又是愧不敢当。

“谢谢您,杉山先生。”木暮诚恳地说,“《WISHES》是比较早的作品,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。”

“我也很喜欢《WISHES》。”赤木忽然接过话,“这部漫画的结构和创意,都非常吸引人。”他对杉山谈起了自己的阅读感想,神态间似乎还带着点骄傲与自豪。木暮听得有些愣,真想不到,赤木竟然会把情节记得这么清楚,自己似乎也很少见到这家伙这么滔滔不绝。

一旁,河田也有些愣。他自己不怎么关注漫画,在他的印象里,戴眼镜的人似乎更容易和漫画产生联系,比如杉山和木暮。可是,赤木这家伙,不管怎么看都不像看过很多漫画的人啊!也许,他只看过木暮的作品,也说不定?

“河田,你看过这部漫画吗?”注意到了河田的表情变化,赤木和杉山停止了讨论。

“啊……我还没有。”河田仍然没回过神似的,“不过我记得,我们高中的深津很喜欢漫画,他家里有很多单行本。”

赤木和木暮当然不可能忘记深津,杉山也记得当时山王工业高中的队长。几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。

回到自己的公寓后,赤木谈起《WISHES》时,他眉眼间的骄傲与自豪,仍然不时地浮现在木暮眼前。赤木他,是为谁而骄傲呢?想到这个,木暮总有种微妙而隐秘的欣喜。他忽然想起,阿真是从不看漫画的。哦,阿真,和她已经分开了多久呢?木暮也曾盼望她能看看自己的漫画,尽管从来没有说出口过。

 

 

时间与迁徙的候鸟一同匆匆而过,赤木腿上的石膏由长变短,等到他换上了跟腱靴,用双拐支撑着自己站立起来时,已经到了年末。看到赤木重新比自己高出一大截,木暮竟然还有些不习惯。

最近,赤木常常会去复健中心进行一些康复运动与治疗。用双拐行走了一段时间后,他向医生提出了脱离拐杖的请求,医生对他说,可以先尝试短时间不用拐杖,慢慢加长每次独立行走的时间。

第一次尝试独立行走,是在复健中心内进行。那天,赤木的母亲和木暮都在场。赤木的母亲很是紧张不安,毕竟如果一不留神、有什么磕磕碰碰,很容易造成二次断裂,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那种情况发生。木暮也不无担忧,但他明白,赤木是想在这一年结束前,完成这项对他或许不太容易的任务——至少要克服心理上的难关。因此纵是再不放心,木暮也只是站在一旁,专注地看着赤木的一举一动。

赤木把拐杖交给医生,然后扶上了用于借力的双杠。他扶着双杠慢慢地走着,到达尽头时,木暮的心也悬了起来。他看到赤木停了下来,似乎也在犹豫,是否要迈出下一步。可是就在下一瞬间,赤木走了出去。他的步伐迈得不大,整个人看上去稳稳的,庞大的躯体虽不至于摇摇晃晃,但却以一种难以想象缓慢速度,一步、一步、一步地走着。此间的感受,艰难或是奇妙,也许只有他自己能懂。这个最为简单的动作,他做得并不轻松,身体每一根运动的线条都带着生涩与笨拙。让人几乎难以想象,这个如同学步孩童般的人,将来是要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、拿下许多个篮板球的。

赤木走到这个房间的尽头,然后又走了回来。短短的折返路程,他用了很长时间。医生将双拐交给他,向他表示祝贺;赤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他向医生道谢,然后转过头,朝另外两个人露出微笑。赤木的母亲激动地跑上前去,几乎要喜极而泣;木暮也跟了过来,他已经平复好自己的情绪,忍下了不久前就要溢出的泪水。他忽然很想给赤木一个拥抱,但终于没有这样做,只是拍了拍赤木的肩膀。

那句“我没有”中的力量,已经在这段短暂而漫长的路程中,再次清晰地传递给了他。

——赤木,你知道吗?如果没有听到你的那句话,也许我那天晚上就会给编辑打电话,解除接下来的合同吧。

——也许,我也还能走下去。像你一样、和你一起,迈出下一步,走下去。

 

 

 

TBC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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